王對王,是我贏了
本文章為大同大學媒體設計學系故事創作與敘說課程學生,
針對北投社大海選之十位學員之一進行訪談後所撰寫之作品
「王對王,是我贏了。」
蓊蓊鬱鬱的榕樹下,兩名老人對弈著。手中黑色的象棋,被沒戴帽子的老人手輕輕一推,放上了紅色的「帥」。
「你、你!你這個吝嗇的傢伙,果然和你湊在一塊就倒楣!不玩也罷!」
戴著帽子的老人氣急敗壞的揮著手,差點讓整個棋盤翻了過去;趾高氣昂的「哼」了一聲,就這麼揚長而去。
棋局定,緣分抑是。邵音嘆了口氣,小心翼翼的將棋子收納進盒中。一如以往,不是別人輸、
就是他輸,輸了一盤棋不算什麼,怕的永遠是輸了面子。
作為餘生中小小的消遣,每天下來也就是贏了受別人氣、輸了受自己的氣兩種區別而已。
「今天的棋局,依舊不完滿啊。」
夕陽的餘暉將影子拉的細長,老人家的背影更顯落寞了些。
稀疏的腳步在路上被呼嘯而過的車聲掩蓋,直到拐進熟係的小巷,才遠離了那些喧囂。
邵音望了望手中的象棋,在寧靜的巷子中邊走邊放空著。腦袋飄忽忽地回憶著棋逢敵手的快意,
思緒卻總是繞著繞著回到那些不堪入耳的謾罵。
「啊……」
意識過來,手中的棋子散落了一地。彈的彈、滾的滾,好在老天沒讓它著個老人家太煎熬,多數的棋子都在離他幾個步伐的距離就停下,
唯獨一顆紅色的「馬」就這麼向前直直滾去,打到了一名青年的鞋頭。
遺落的棋子被拾了起來,夕陽打在年輕人的背上,替他上了一圈光暈。
「爺爺,您沒事吧?」
「喔、喔,沒事沒事。謝謝你的幫忙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
自信的微笑掛在他幹練的臉上,年輕人坐到了一旁的坐椅,後頭的書法字畫寫了大大的「國畫展」。
邵音這才發現,他似乎這個展的顧展人。
「畫展?」
「是,爺爺也對看畫有興趣嗎?要不要看一看。」
那樣子好比在荒漠中的旅人,見了綠洲一般的狂喜。大概是因為看的人寥寥無幾吧,邵音在心中默默猜測。
年輕人的眼神如此真摯,邵音不好意思拒絕,點了點頭就被對方連拖帶拉的帶了進屋。
白熾燈泡溫暖的光線打在一幅幅山水畫上,少了一點莊嚴、卻多了幾分溫暖的味道讓邵音頗為自在。
「這些畫都是我們學員的作品,雖然都是七老八十的爺爺奶奶了,但每一幅都還滿有意思的。」
筆墨揮灑出的山與水、花與鳥彷彿都有自己的生命,邵音迷茫的眼睛漸漸充滿光彩。即便風格差異明顯,
還是不改畫作在邵音眼中翩翩起舞的靈動模樣。
轉著身體欣賞著一幅幅的畫作,邵音很快地就發現氣勢最為磅礡的一幅瀑布水墨。兩名駕著輕功的武人在上頭飛躍而行,
樹叢中的鳥雀驚鴻而起,栩栩如生。老人家不由得走進一瞧,手更是撫上了畫布。
「喔,爺爺好眼光。這幅『驚瀑』是我的作品,原本應該只畫瀑布的,但我還是忍不住加了點個人愛好。」
年輕人也跟著貼近畫布,指了指上頭的兩位武人。
「這是你畫的?了不起啊了不起……」
「不敢當不敢當,雖然我也覺得這幅畫的甚好。」
年輕人笑了笑,眼光深邃的看著認真看畫的邵音,手指偷偷的在老人家的背上輕點了點。
「邵音,你還來不來?」
邵音抬了抬頭,一名紮著包子頭的少年站在瀑布邊的裸石子上朝自己望來,五官和畫中的其中一個武人有那麼幾分神似。
等等,畫呢?
邵音一個大驚,一愣一愣的看著四周的風景。綠樹林立、溪水清澈,鳥獸鳴叫聲都是那麼輕脆,不過都被震耳的瀑布聲掩蓋過去。
一聲一色,都和那幅「驚瀑」如出一轍。
「這、這,這裡是畫裡?」
「你傻了不成?還什麼畫呢。快來,我們約好今天一定要橫越這座瀑布的。」
包子頭少年翻了個白眼給他,招了招手要他快來。
邵音皺了皺眉,好,他這是到了畫中,但他這老人家的身子又不會所謂的輕功,這是要哪門子的跟他一起過去呢?
包子頭少年又給了他一記白眼,蹬著水面躍到了他身邊,伸手一抓,便把他整個人帶到了瀑布上。
「哇啊!」
「楞著做什麼?跑啊!這你最喜歡了不是?」
看著自己被抓出去的手,邵音察覺到自己不知什麼時候早已成了畫中那第二個武人,年輕的手、年輕的容貌、年輕的身子,
一切都讓他的腦袋跟不上。即使如此,身體的輕快卻叫人欲罷不能。
邵音從原先的懵懂,漸漸地邁開大步。腳尖一踏一點都是自在,凌越在水面上完全不是難事。
「哈哈、哈哈哈哈哈!」
林中的鳥雀不知是被激起抑或是驚起,拍著翅膀自他們身旁飛躍而過。呼嘯的風打在身上有說不出的暢快,
邵音眼睛一閉,想要更深刻的領會風。想再跨出一步奔馳,邵音卻感覺自己撞上了什麼東西。
「唔!」
「爺爺!您沒事吧?」
呼嘯的風嘎然而止,留下的只有額前點點的疼痛。一旁的年輕人有些擔心的看著自己,邵音搖了搖手示意自己沒事,
同時也了解到——自己又從畫中回到了現實。
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?
「再見了爺爺,謝謝你來看我們的畫展。」
那天匆匆忙忙道了別,邵音心中的亢奮還在,整個回家的路上返老還童一般的有精神,心臟也雀躍的跳個不停。
在那之後,邵音也嘗試去看了一下美術館舉辦的畫展,卻再也沒遇過當時那宛如穿越了世界一般的事。
意識到的時候,人以毫不猶豫地來到了那名年輕人所在的學校,而那人——藝術課程的指導老師,陸先語正笑咪咪地站在自己的面前。
「我還真沒想到爺爺就這麼巧的來報名這次的課程呢,哎呀真是太高興了,進來吧進來吧。」
陸先語樂呵呵的拉著邵音的手上下搖了搖,和當天一樣半拉半拖的把他一個人生地不熟的老人家領到了教室裡。
而這間教室,還只有他一個人。
「老師?您這是要……」
「就當是一種面試吧?不,還是當聊天就好了。」
陸先語從方才開始便掛著大大的笑容,看著雖然讓邵音有些惶恐,不過是基於對方看起來開心的有點過頭所致。
老人家還是愣愣的點了點頭,緊接著就看到陸先語笑容如嫣的臉突然嚴肅了下來。
「一個問題就好。邵音爺爺為什麼想來學畫呢?」
邵音心中喀噔一聲,這個問題並不好回答。畢竟他不可能據實告訴對方「之前我在您的作品裡穿越了,我想再體驗一次」
這種瞎話。何況他這個年近九十的老人家,說的話不瘋都可能被不良的年輕人當成是瘋了,那這種超現實的話更不可能讓人信服了。
老人家撓了撓頭髮稀疏的頭,思索了一會。
「……我想畫。」
「想畫?」
「我覺得在這裡的成員能辦到,那我學了也一定可以。」
對於繪畫、或說藝術,邵音本身就不是很排斥的;甚至可以說,他老人家年輕的時候也想學呢!只是錢!錢!
過生活都來不及了學什麼畫呢!邵音遙遙的就想到年輕時期的自己,在共產社會裡為政府賣血賣命,
好不容易度過那個從軍的年代來到台灣發展,什麼不重要,養自己重要啊。
而陸先語老師就這麼恰好、逢時的出現在他面前,這麼巧的讓自己對繪畫的興趣提升到了最大,又這麼這麼巧的開的課是!免!費!
老人家的迴路不知何時轉的這麼快過,腦子都還沒想清、身體就已經力行來到學校報名了。
呃、這麼一想,腦袋好像又不算轉得快了。邵音神遊了一會的思緒終於在對上陸先語緊鎖的眉頭時回到現實,
嚴肅的氣氛讓他吞了吞口水,深怕他一句話要他打包回家。
「不行!」
「咦?」
「爺爺你的眼光真的是一級棒,我不收你當學生真的不行啊。各位同學,一起來歡迎他!」
並不熱烈但溫暖的掌聲在教室裡響起,幾位不算年輕的老奶奶慢悠悠地來到自己身旁歡迎自己的加入。
哈啊……
開心是開心,放心也是放心了,但邵音打從心裡覺得自己哪天被他這位老師嚇死都不知道。
「那麼現在,我們就開始我們的第一次上課吧?」
此話一出,邵音老爺爺差點以為自己得了幻聽。
「邵音同學應該知道今天也是上課日才來的對吧?總而言之您方便的話,我們就一起開始畫畫吧?」
陸先語見他滿臉問號的可以媲美在網路上廣傳的黑人問號圖,露出了大大的笑容。
陸先語很快地便開始示範正統的山水畫法,並讓其他學員自由的繪畫想嘗試的山水圖,但邵音還沒想好自己該從何下手。
陸先語便建議他可以去看看其他學員的畫作,至於老師本人則沉浸在了畫中無法自拔的樣子。
「這樣真的學的好嗎…….?」
「眛要緊眛要緊,陸老師他其實很會教啦。只是有想畫的東西,就會放給我們自己畫一下。」
「喔…...」
一旁的學員這麼替陸先語解釋到,和藹的聲音就像街坊鄰居的好奶奶,不過邵音覺得對方大概比自己年輕個十幾二十歲。
一朵芙蓉在她筆下頗有一分韻味,不是栩栩如生的靈動感、卻有種時代的滄桑。
「這朵是芙蓉嗎?」
「嘿啊,我最喜歡的芙蓉。」
說著喜歡的表情深刻而珍重,邵音覺得自己不算很會讀空氣,但他老人家還是看的出來對方表情中的落寞。
「你畫的很好看。」
「多謝啊。我年輕的時候,我丈夫很常送這花給我。送到後來都要當訂婚禮去了。」
「芙蓉花當訂婚禮啊?」
「嘿啊,不過是開玩笑的啦。」
對方笑了笑,畫筆又在花瓣上添了幾筆。芙蓉花旁還有幾瓣落花,邵音輕輕的碰上那柔軟的花瓣。
抬首一望,幾瓣落花又飄飛在自己的身上,嬌嫩的可以滴出水來。
等等,花瓣?
邵音粗魯的揉了揉花瓣,柔嫩的觸感完全不可能是虛假之物。
老人家的腦子再不好使,也很快地想到他又進到了畫中世界。
「秀錦,你看。盛開的芙蓉花叢。」
「今年開的真多,好美。」
一對年輕的男女站在花叢旁,靜靜的賞著一朵又一朵的的芙蓉花。邵音悄悄的將身子藏進的一旁的大樹後。
「待他日……要是真能娶你為妻,就用滿街的芙蓉花做聘禮如何?」
「盡會說漂亮話…….不過,真挺浪漫的。」
短髮及肩的女子羞澀的笑了笑,捧起了其中一株芙蓉花。
「戰爭爆發後……一定要平安歸來啊。」
「嗯,屆時一定讓你看看我家那邊的芙蓉花。」
或許因為是畫中的世界,芙蓉花的花瓣一片片的自天空中落下。併著肩的兩人在花瓣雨的陪襯下顯得浪漫萬分,
邵音都忍不住害臊了一會。但突如其來的冰涼感落在臉上,而後漸漸的越來越多。滿天的花雨化為了真實的雨滴,
打在自己身上。他的身體並不濕,但冷冷涼涼的感覺仍讓邵音有些不適。擦了擦打在額前的幾滴雨珠,
邵音看向方才兩人待的花叢前。一把黑色的雨傘遮蓋著黑衣女子的面容,邵音探頭探腦,都不見方才的男子。
「……你這個大騙子。」
細細的低喃卻被邵音聽得一清二楚,言語中的悲戚,讓他皺了皺眉。緊接在後的哭聲不在意料之外,卻比想像中的傷痛萬分。
宛如喪禮的行徑對伍穿行在他的眼前,很快地就檔去了那叢芙蓉和那名女子。
「邵先生?」
肩膀被輕輕點了點,邵音回過神來,畫著芙蓉的老奶奶——黃秀錦略帶困惑的看著自己。邵音勉強的扯出一個笑容回應。
「真的是朵很棒的芙蓉,你丈夫一定也會很喜歡。一定會的。」
貌似是結束了繪畫工程,陸先語對邵音的這番話也相當認同。
而在陸老師的勸說下,邵音也開始嘗試著來畫點什麼。
隨著筆墨刻劃在繪畫之上,邵音莫名的開始感受到風吹拂在自己的身旁。邵音這才發現,
不知何時自己以來到了世外桃源般的人間仙境。仙境中的一草一木,一山一水都是如此的奧妙而美麗。
正想在當中多待一會,邵音便發現自己又回到了教室中,手中的畫則如實呈現了自己方才感受到的事物。
邵音發現,自己除了接觸到畫時能夠有所感悟,連在繪畫時都能進入自己的世界。
在陸先語的帶領下,定在每周三與每周六的國畫課程就這樣開始了。即便相處一段時間後,會
知道陸先語這個人真的是活潑又歡樂到一個極致外,意外的會發現他在繪畫方面是真的很厲害。
是能夠教學與實作相輔相乘,同時又給學生很大發揮空間的好老師;上課的氛圍也因他而快活的不像一個老人家班級。
邵音很享受觀賞其他學員的畫作,更事對自己在繪畫時能進入想像中的世界而欲罷不能。
一天,回到家中,他馬不停蹄地透過繪製一幅幅新的畫來暢遊在各式各樣的世界中。
但一聲巨響打破了他在畫中的沉醉,因故來到自家居住的大女兒因精神病發作,貶低著自己、貶低著自己的畫,
更發了瘋的想要將自己趕出家。即使是小小的鋼杯,被一個成年人打在自己身上,一個老人家怎麼可能受的了呢。
急忙的向街訪鄰居求助的邵音,因傷來到了醫院;雖然大女兒的事情已經交由受到通知的家人處理。
自己的小女兒也趕忙來醫院協助自己處理醫院的手續。但邵音只感受到挫折,大女兒也好、受傷也好、鄰居們的眼光也好,
一切的一切都讓邵音想要躲避。
他拿起了被護士放置在一旁的紙筆,默默的在病房內畫起了圖。
邵音很快的就進入了自己的世界,在純白的世界中,他只需要在水一般的空間裡載浮載沉,
什麼都不用想、什麼都不用做。而或許只要他永遠完成不了「畫」,他可以永遠的待在這個空間。
然而,一個自己以外的身影卻出現在了這個空間中。邵音抬頭一看,赫然發現那是與自己一模一樣的「自己」。
邵音嚇了一跳,對於現在的他而言,他大部分的感官來自於畫中的世界,但他還是隱隱約約知道自己在畫什麼的。
而他畫出的東西會影響到他在畫中世界碰上的任何事物。邵音或許迷茫,但至少他很清楚他沒有在畫「自己」。
邵音忍不住問了對方「你是誰」,對方眨了眨眼,搔了搔白髮稀疏的腦袋。
「我是就是你,不過正確來說我是你的畫。」
「我的畫?」
「是的,你現在很迷茫,你甚至不知道自己在畫什麼。但是你畫的東西歸為根本,就是你,就是你的心。
你之所以能透過繪畫感知這麼多事物,也是因為你打從心底喜愛這件事情,只是沒有一個好的契機去告訴你。而你現在遇到了。」
邵音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,一直以來繪畫這件事情就是他想做但做不了的,而做了讓他愛上繪畫的感覺。
而他一直在體驗,卻不知道他所體驗的就是透過繪畫感受到「心」。
「我的出現是希望你知道,或許是你自己希望讓自己知道,即便你迷惘,但你要正視你的心。」
他的心告訴了自己,不該逃避。特別是不該「用心逃避」。
邵音沒什麼機會再和大女兒見面,但他下定決心下次要和她好好聊聊。而她也會更認真的對待周遭的人事物,就像透過繪畫去感知一樣。
邵音已經無法透過任何方式穿越世界,但他可以「真的用心去感受」自己的畫、別人的畫,並真正深愛繪畫這件事情。
不幸的,他的身體每況愈下,帶在醫院的時間很長。邵音還是很喜歡畫畫,她甚至讓看護自己的傭人——瑪莎也開始畫畫。
因為邵音的「心」,感受到了瑪莎的畫畫天賦。
邵音也和探望自己的陸先語淺淺的談論過自己穿越過的事情,陸先語表示他願意相信的,但他自己沒經歷過。
在邵音待在醫院的時期,陸先語依舊在大學指導著學員們繪圖。實際上他真的相信邵音遇過穿越這件事,
但陸先語在「自己沒有經歷過穿越」照這件事上說了謊。因為他的身份事不容許將這件事情說出來的,
而他也在透過「讓學員從畫中穿越」這件事情來開導自己的學員們。
邵音需要的是正視自己的心,不同人可能有不同需求,陸先語會開導的項目也因而不同。
陸先語是個虛構人物,關於他的身世我想了很多。但那都是另外的故事了。